“此番若能脱险,小爷发誓以后再也不在树上睡觉了!”
少年抱着树干,拼命地上爬,此刻的心声也只能自己知晓。
十几丈高的冷杉树梢虽然有韧性,也经不住少年的体重,开始大幅度地摇晃起来。
冬日里的横断山脉,斑斑点点的枯草黄叶散布其间。冷风肆虐,仍有不少林木保持着苍翠,山顶的几块草甸倒是完全枯黄了。
冬日的夕阳来的早,泛红的天际下,冷风吹落几片红叶,盖在了一只朝天的黑色鼻孔上,这是黑熊的鼻孔。
黑熊本该秋季增膘,然后冬眠。但这只黑熊入秋时可能并未吃太多东西,或是这个冬日已经显露的不寻常,它比往年来的早,也比往年冷,冻醒了浅睡的黑熊。
不管是饿醒还是冻醒,总之是该觅食了......就比如此刻在树上惊慌少年,便是眼下的食物了。
黑熊甩掉枯叶,慢条斯理地接着往上爬,爬向树梢那无处可逃的少年。
“失策啊!若有弓箭,也不至于让你这黑瞎子嚣张成这样啊!啊~”少年悔不当初。
少年便是这黄岭山中的猎户,姓卢名寒。与同伴出来狩猎,设几个陷阱,想着逮一些山鸡、野兔回去打打牙祭。没成想,才上树休憩的功夫,便被这黑熊盯上。
身为猎户,以猎为生。也是摆命出来过活,在猎物口中受伤或是丧命也是不少见。此刻卢寒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死亡临近的危机感,但眼下看似处于绝境,但少年知道,还有一线生机。
他在等,等着树梢摆动幅度再大些,从而借势跃到另一株大树上去。但跳到对面树上也不能完全脱身,脱身的机会便在两棵树之间的那块空地上,空地上枯叶堆积,看不出异常,但枯叶下已经设置好了一个触发陷阱。
若能引的这畜生跑到对面去,踩中陷阱,那便能拖住它一段时间,自己逃跑的时间应是够了。
“咔咔~”树干已经出现开裂的征兆。
对面的冷杉不算远,但对面的枝干能承受自己的一跳吗?
卢寒没有底气,可眼下形势,再不跳,自己所在的树梢怕是会先断了。
“你娘的,你再上来点。树断了咱俩一起死啊......”卢寒冲着下方的黑熊大骂了一句,随后深深地吐纳了几次,准备着那生死五五开的一跃。
正待卢寒惊险一跃时,下方却是传来黑熊的惨叫声。
俯头下看,只见下方另一少年挥着弓,冲自己一笑,便转身往密林钻去。
而那黑熊屁股上已然扎着两只黝黑的箭,有血沿着箭尾滴落。
黑熊嗷嗷叫唤,左右朝下看了一眼,也注意到那刚逃入密林的少年,什么情况不言而喻。
黑熊呜咽着放弃了树梢的卢寒,抱着树干摔似地下滑,干燥的树皮如雪花般地撸下来。着地后,黑熊也不管屁股上的晃动的箭,尾随少年逃跑的方向追去。
射箭的少年便是卢寒同村伙伴,名为黄越。是个射箭的好手,方才两箭连发便是在眨眼间射出,准头也是不错,两块屁股各中一箭。
只是力道不够,箭头只能浅浅地扎入了黑熊皮肉表层,但也足以令黑熊吃痛发狂了。
黄越的身手自然不担心,借着这暗下来的天色与黑熊那差眼神,脱险应是无碍。
眼下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妙,免得黑熊折返回来,自己可又成了瓮中鳖。
冷汗打湿了身子,脑子还是清醒的,卢寒搓了搓手,便开始下树。
在离地不到一丈时,卢寒无意侧头一瞥,却是被一团花色吸引了注意,那时一只花斑大老虎,正匍匐着向自己靠近。
一阵凉意顿时直冲脊背。
老虎也察觉被卢寒发现了,也不再伪装,呼呼地蹬起地上的枯叶,向着卢寒冲来。
卢寒没有犹豫,环着树干再次拼命上爬。老虎腾跃而起,一掌拍出,卢寒堪堪避过,虎爪掠过的树皮爆裂飞溅,三道醒目的爪印留其上。
卢寒也是被震得险些脱手,强按捺住狂跳的心脏,咬牙拼命向上攀爬,指甲有血渗出。
老虎眼见未得手,反倒不急了,绕着树,仰头对着卢寒低吼着,钢针般的胡须一张一合,露出一嘴森然的虎牙。
卢寒粗略扫了老虎一眼,有根虎牙似有些奇怪,可眼下也顾不上那奇怪之处,只是不放心地又往上爬了一段。
西天最后一抹晚霞还未落下,明月已在东面山间升起,夜色席卷而来。
这个时辰,即便没有冷风,也会感觉脸被空气冻得生疼。
此刻的天色,已看不太清对面的树干,再行险一跃的生机已然大大降低。他也知道老虎的耐性远比黑熊强,在这种天色下逃跑,黑熊会跟丢人,老虎却绝对不会。
此刻留在树上才是明智之举,也庆幸老虎不会爬这种直杆的树。
卢寒选了根横枝坐下,抱着树干,捂了捂领口。借着月色还能隐约看清树下老虎的轮廓,一对泛着幽光的大眼在夜色中移动,对方这是跟自己耗上了。
寒气袭身,卢寒哈着气蜷缩成一团,双手缩在袖中,夹在双腿间,但腿却是止不住地发抖,山中响起风嚎,衣袂随即猎猎作响。
似乎开始打霜了,卢寒面色青白,嘴中牙齿磕磕响个不停,呼吸也是好累的感觉,眼下只是想睡,但一个机灵又让卢寒打起了精神,不能睡,睡了就醒不来了,想些事情吧,想什么呢?
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天,那个冬天也很冷。母亲怀胎十月,即将临盆。父亲去了山外的镇子,大雪封山,耽误了父亲回家的日程。村里的产婆病的起不来床。大娘去了邻近村里请产婆。
母亲把自己留在了身边,可自己什么也不会,只有把自己的手给疼痛中的母亲握着。床上母亲眼睛血红,碎发黏满了额头,她只有在忍不住时才会大喊一声......
等不及大娘请产婆回来了,母亲忍痛让不会接生的李嫂接生。慌乱的李嫂终于是把孩子弄出来了,可母亲却走了。
母亲是疼死的吧,她把自己的手都握的很疼了,却还是配合着李婶生下了孩子。
是个女婴,是自己的妹妹。妹妹大叫着出声后,母亲却是在没有喊疼了。
第二日,父亲回来了。父亲没有与自己说话,也没有与任何活人说话,他只守在母亲的棺椁旁时,倒是一直低语着些什么。即使母亲下葬后,父亲也是少语的。
母亲走了,这个家也像是死了。没过几天,却真的有人死了。那出生不过十天的妹妹死了。村里的丁爷爷医术不错,但也没救回妹妹。说是妹妹接生时护理不当,保暖不周,寒邪侵体,数日来高烧不退,便这样病死了。
那时的自己也是浑浑噩噩,似乎一切都是噩梦。母亲用命生下的女儿也夭折了,本就消沉的父亲又会如何呢?自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。
但情况总是出人意料,父亲将妹妹与母亲合葬后,竟是开始重新操持起家务来。脸上笑容不见了,但日子开始如往常般开始运转,打猎、熏肉、砍柴、修缮屋顶......
父亲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,似乎那件悲痛的事过去了很久一样。但卢寒却是清楚,父亲没有忘记,那一切只是被封存了而已,父亲的转变只是因为自己。
“啊——”树上的卢寒突然长长地大叫一声,眼角的泪水随即被寒风吹散。
“我不能死的,父亲只剩我了,我不能死!”卢寒凶狠的目光投向下方的老虎。
“你这畜生,就非盯上我了?有这闲工夫去别的地方转转,早就吃上了,我看你娘......”
树下老虎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骂声吓了一跳,但随后便不再理会。
卢寒骂了好一会,感觉身子暖和了些,才停下。靠着树干忍受着这注定漫长而又寒冷的夜。
如此的夜自然不可能睡着,于是每当卢寒冷的受不了时,便是突然嚎一嗓子,或对着树下浅睡的老虎骂上一会。
到得半夜,昏睡中的老虎又是被卢寒的嚎叫惊醒。一个晚上如此一惊一乍,虽听不懂树上在叫什么,但让老虎如此反复从睡梦中惊醒,着实发狂了。
老虎起身来回走动,怒甩尾巴,冲着树上的卢寒吼叫起来,也像是在骂人。
深山老林,寒风附和下,一人一虎,一上一下,互相对骂起来。
突的一声“咔嚓”,打断了骂架,一侧的歪脖子树上坠下一个石兜。老虎警觉地往一侧闪躲,但一条后腿紧接着被一股巨力拉扯回原地。
那是方才所踩到的一堆枯叶,枯叶中弹出了一个麻绳编织的绳套,绳套随那石兜落下的瞬间,飞速地套住了一条虎腿。
老虎身形庞大,足有四五百斤。而那石兜也就百斤上下。如此,麻绳传来的力度只能拉起老虎的那条后腿。
一条虎腿被拉着朝外,如同野狗如厕。如此耻辱的姿势怎不令的老虎发狂,三条腿疯狂乱蹬,随后便是枯叶飘扬,泥沙乱飞。那吊着石兜的歪脖子树,也被扯得“咯咯”作响。
卢寒也是一愣,简直是意外之喜,顿时激动地满脸涨红,身上的寒气也似乎驱散了大半。
再等一会,等确定安全后,自己也该赶紧回家了。
仰头看了看头上乌云半遮的明月,黄越知晓时辰已经很晚了,大娘应该也在担心自己了。
卢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,便准备着下树。耳边又隐约传来人声,像是在呼喊自己,侧头往来声望去,果然看到有好几处火光在远处林间晃动。
其中一道火光脱离人群,正快速地往自己这边移动。
无需猜,那是黄越带人找过来了。卢寒心中感动加欣喜,下树的动作也不由快了几分。
可随后,一股心悸的危机感莫名涌上心头,是什么?
卢寒停下动作,皱眉望向树下,那一团黑影还在。只是,那畜生怎么没动静了?
朦胧的月光撒下,透过树叶,只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暗斑。
那老虎其实比卢寒更早听到远处的动静,知道有人靠近,便已安静下来,低头隐秘在夜色中,目的可想而知。
“喂!阿越!别过来——这有虎!”卢寒冲远处赶来的人影喊道。
“什么?”那人传来回音,显然未有听清。
卢寒口干舌燥,之前对老虎对骂,早已把嗓子骂得哑了。
也不多言,抱着树干快速滑了下来,顾不上手上的疼痛,绕过老虎,就想赶紧提醒大家,赶紧离开此处。
一丈的距离,老虎与卢寒对视了一眼,依旧没有发声。只是开始在地上翻滚。那勒紧大腿的绳套居然有了松动,缓缓地向着老虎小腿处滑去。
卢寒汗毛乍起,如此要不了多久,这老虎定能脱困。如此短的时间,自己与黄越他们又能跑出多远?
卢寒心一横,牙一咬,眼中露出狰狞之色,便是一个箭步冲向那不断晃动的石兜,跳起抱住石兜,借势用力荡起来。
以石兜的重量再加上卢寒的体重,老虎顿时被拉扯得两条后腿悬空,这下老虎借不上力,也翻滚不了了。
那条被勒了半天的虎腿也已因为供血不畅,开始失去知觉。老虎的不安越来越大,却也凶悍异常。两只撑在地面前掌用力腾起,撅起两掊黑土,向着正荡来卢寒扑去。
那边老虎刚一跃起,这边卢寒抱着的石兜自然往下一沉。那老虎却是没考虑到这一点,原本预判能咬到卢寒脑袋的虎嘴,此刻却是咬在了卢寒头上那吊着石兜的麻绳上。
一势之力已过,那老虎后腿登时又传来拉扯之力,这次拉扯因为麻绳两头的顿时受力而放大了许多。
“库鲁~”老虎后腿被扯脱臼了。
“啪!”吊住老虎与黄越的麻绳绷断了。
“嗷呜~”老虎哀嚎声响起。
接连的三声响,响在了不同的地方,却是在一个呼吸间完成的。
摔在地上的卢寒也不好受,半天才缓过来。石兜里的石头四处散落开来。
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块石头,卢寒喘着粗气。自己的脚传来钻心的剧痛,似乎被石头砸断了。
眼泪鼻涕在脸上乱流,是疼的,是冻的,也是风吹的。
卢寒咬紧牙关,嘴中有血腥味溢出,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老虎。
老虎一瘸一拐地爬起,一条后腿耷拉着,同样死死盯着卢寒。绕着卢寒走了几步,便靠着三条腿再次发力,张开大嘴冲着卢寒扑将过来。
此刻的卢寒虽然受伤严重,但也时刻强打起精神。
眼见老虎扑过来,卢寒使出全力捧起手中的石头朝着那血盆大口砸去,石头堪堪脱手,那老虎便已撞了上来......
“嗷呜~”又是一声老虎哀鸣,卢寒倒飞而出。
老虎一只前掌搭在血嘴上,发出哀鸣之声,粘稠的血水混杂着碎石从口中吐出,样子十分凄惨。
而卢寒此刻却是在四五丈外,横卧在地,口中同样喷出鲜血,眼神已经开始涣散。
其胸膛上,三道血红的爪印赫然醒目。
好一会,老虎终于是把嘴中的杂物吐干净了,咧了咧嘴,血红又拉丝的牙齿在这月光之下越发显得可怖。
这可怖中又透露几分诡异,因为那大口中的一颗虎牙居然只剩半截。老虎扒拉了方才吐出的粘稠物,又四处看了看,似乎在找那半截断牙。
当眼光游转到不远处的卢寒身上时,目中的凶光与恨意再次涌现起来。
老虎拖着残腿,选择慢悠悠地走过去,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伤痛和耻辱,此刻终于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,老虎打算要慢慢咬死。
卢寒的确没了力气,此刻躺在地上,只有稍微起伏的胸膛,口中呼出断断续续的白气,才表明他还活着。
歪着头,看着那畜生慢慢向自己走近,卢寒感觉无力疲惫到了极点。
“啊!还是树上睡着舒服~这地,太凉了......”
怀着这种莫名又奇怪的念头,卢寒绝望地闭上了双眼。